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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璞:熊掌

宗璞:熊掌_  宗璞:熊掌  客人走了。楚秋泓老先生从门口慢慢走到桌旁,又慢慢地解开桌上的布包。布包里是个不小的纸包,绑着一道道麻绳。他的手颤个不停,这是近年添的毛病,他抖抖地拉了几下麻绳,心想最好有把剪子。  爸爸,我来。是儿媳逸芬的声音。她没有用剪子,随着手指灵巧的动作,绳子一道

  宗璞:熊掌

  客人走了。楚秋泓老先生从门口慢慢走到桌旁,又慢慢地解开桌上的布包。布包里是个不小的纸包,绑着一道道麻绳。他的手颤个不停,这是近年添的毛病,他抖抖地拉了几下麻绳,心想最好有把剪子。

  爸爸,我来。是儿媳逸芬的声音。她没有用剪子,随着手指灵巧的动作,绳子一道道落在桌上。纸包掀开了一点,露出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。

  这是什么?逸芬吓了一跳,赶快向后退了一步。

  熊掌,老人说,是卫表哥从东北托人带来的。

  逸芬端详着纸包,小心地打开了。这一对熊掌像是一双黑色翻毛皮靴,甚至也发出一股毛皮气味。足踝处露着发黄的骨头,一根粗绳从骨缝间穿过。她小心地捏住绳子,拎起来让老人看。

  挂起来。老人打量了一下,微笑道。等小哥回来再吃。

  小哥是老人的儿子,到美国考察半年,已经去了5个月了。逸芬也微笑,把绳子、报纸都塞进书包,一手拎着熊掌,走出房间。随即传来依呀的开门声,老人知道,熊掌挂在屋后小天井的阴凉处了。

  老人慢慢走近帆布躺椅,那是他经常坐的。依照时令,椅上铺着暗绿色提花长毛巾。若是冬天,是一条用了多年的狼皮褥子;若是夏天,则是一块旧软席。一切都依照老伴在时的规矩。他慢慢往躺椅上坐下去,看着落地窗外的大丛月季花,花丛上新添了不少嫩绿的枝芽,显示着春天已经到来。

  微笑像一滴晶莹的水珠,挂在他枯皱的脸上,那是从浸透了满意的心中流出的。

  这种平静的满意的心情,真是阔别已久了。历尽了人世的浮沉荣辱,他总算活到这一天!儿子早已是副总工程师,因为父亲的这样那样的问题,多年不得转正,去年到底任命他为总工程师,并派出国。对于知识分子来说,这两年,几乎人人都得出国走一遭,就好像当年人人都得到干校一样,当然其自觉的程度大不相同。媳妇从事资料工作,贤慧无比。儿科医生的女儿下半年也要出国进修。女婿在报社,是个小有名声的秀才。至于孙子辈的,虽比不得谢家玉树,也个个聪颖韶秀,并没有出现一个小流氓。

  人生的晚境若此,还有何求!

  不知为什么,老人平常很少想到这些。他的脑子总让一套过了时的经济学占据住了。熊掌好像一把梳子,把他的处境梳理了一遍,使他忽然意识到,在人生的道路上,他从谷底正在上升,现在到了向阳的山坡上。山坡上绿油油的,长满了茂盛的植物,熊掌就是一朵红花。山坡上清风习习,使人神怡,熊掌就是随之而来的缥缈的音乐。这不单是卫表侄的关心,也是人生超越了一般衣食的一点向往。

  他按着躺椅的扶手站起身,扶着拐杖走出前厅,依呀一声推开小天井的门,搜索的目光慢慢落在黑毵毵的熊掌上。

  他觉得安慰而满意。是了,一定得大家一起吃。他心里想的大家是他的全家,其实最主要的是儿子和女儿。他的人和学问久被弃置,许多器官久不发动,这时却有了一个清醒的目标:大家一起吃熊掌。他又走回躺椅时,忽然担起心来。儿子大概是这几天从西部飞到东部,飞机不会有问题吧?40年前自己在那边飞过,颠得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。若在一瞬间再立起生死界石,他是万万经受不起了。

  真是胡思乱想!老人责怪自己。这简直是老伴的习惯,老伴怕坐飞机,不管真的假的;爱不必要地担心,无谓地生气,这些习惯看来正在向他身上转移。小的时候,他可是什么也不怕的呀!想来也好笑,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,都有过上树下河的光荣史,都有过后来看起来是极微小,但却再也达不到的盼望。

  老人眼前仍晃动着黑毵毵的熊掌,不知怎的,熊掌上冒出许多赭黄的小圆棒。

  对了,那就是他向往、盼望的东西,他儿时的时兴玩意儿,连响连歇的爆竹。它响两响,停一下,间隔准确,响声变化多端。当时的小伙伴几乎人手一炮,可是幼年失怙的秋泓,却不忍向母亲要这钱。卫表侄的母亲卫表嫂来做客时,正见他眼巴巴望着小朋友们放炮仗。她回去后,很快遣人送来两挂这种摩登炮仗,炮仗用红纸包着,是一个个赭黄色的小圆棒,顶端还有一圈小小泥金D字儿。他两手捧着,手太小,一下没攥过来,两挂炮都掉在门前泥坑里,坑里的积水满满的那时街上,这种水坑可多呢。

  砰!哪里的声音?那爆竹当然不响了,他也没有哭一场。这熊掌可一定得大家一起吃呵。原来是关前门,紧接着响起女儿清脆的声音。女儿比逸芬还大两岁,但活泼娇小,就像小哥还是小哥一样,到现在大家还是叫她小妹。她在医院里不知是怎样正经,在家里总是叽叽喳喳不停。老伴在世时常说:你可真像个小姑子!

  本来是嘛,逸芬,你说是不是?

  逸芬便温婉地一笑。我说你呀,你可真像个儿媳妇!小妹伸手抢过逸芬手上的毛活或是抹布,我来当一会儿儿媳妇!

  她果然飞针走线,麻利快当,但一会儿就不耐烦,交回了事。

  反正人家原来说的就是一会儿。十年动乱中,她曾有一时期根本不说话,自己写了个条子我是哑巴,随时出示。那时候,哑巴也不是容易当的。现在总算都活过来了。

  小妹和逸芬说着什么,走进前厅来了。爸爸,这几天怎么样?熊掌真难看。

  今天有十个孩子出麻疹。她东一句西一句,一转身,两本杂志掉在地下。

  你,还是个儿科大夫,往50数的人了,你可怎么好!

  老人叹息。

  我不但是儿科大夫,还是儿科专家呐。而且我早就知天命了。她冷笑。

  马上又兴高采烈地说:爸爸,等小哥回来,叫大林联系个地方,四川饭店可以做的,好像得提前几天送去,用石灰水泡着褪毛。

  熊掌是吃过两次了,很肥嫩,但一点不腻。这对熊掌一定得全家人齐了再吃。

  可是那炮仗没有响,那赭黄色,有一圈金色小D字儿的炮仗女儿不停地说着医院的事,清脆的声音劈劈啪啪响。最后说要走了,晚上还得看文献。她把几本外文杂志在爸爸眼前一晃。我还要研究一下熊掌的营养,可惜她连说带笑,忽然停了。

  秋泓知道她想说什么,她是在遗憾母亲不能和大家一起尝熊掌了。他心上满意的春潮落了下去,露出了死别的那块灰暗的界石,它永远在他心中,不会消失的。

  女儿就在身边,衣衫轻拂着他的手臂,他很想睁眼看她,却又不敢。她太像她母亲了,太像了。可是时间永不能倒流,因为那灰暗的界石插在那里嗯他含糊地应着。女儿走了。

  逸芬在屋里走动着收拾什么。老人知道,孙子们快回来了。儿子呢?他忽然有些抱歉,瞎担心!简直像在咒自己的儿子。若是真有什么事,也该有国际电话来了。

  不会有什么的,看逸芬的那种悠娴平静,能把任何祸事打发得远远的。

  小哥这几天有信吗?忍不住问一句。没有。还是上回您看过的那封。

  温婉地一笑。你不要惦记。明天问问他们设计院。还有四周,也就回来了。

  还有四周。那是一个月啊。等啊盼啊,等得盼得月季花长出20多个花苞,叶子绿得深沉多了。这时儿子回来了。带回了欢喜和忙乱,安慰和热闹。半年不见,他又长高了!其实怎么可能呢。可真希望他还是小时候模样,可以不时提抱。

  儿子和女儿不同,女儿不管成为什么专家,什么大名人,总是可以追随父母,尽管事事要听她的话。儿子到了十来岁,即使只是个平凡的儿子,也不能带着他,得处处尊敬他,因为他是儿子。

  家里结束了半年的清静,电话一个个接着打来。是楚老先生家吗?找楚总。

  老人不只满意,而且高兴自己除了脑中那点旧经济学对社会起过了污染作用外,还能做别的事,不时踊跃地接电话,然后高兴地传呼。好像那些人找的就是自己,一点不觉得遭受冷落。

  小哥接电话时说,收获很大,过两天要在院里汇报。老人却想,谁的收获能比得上我呢?儿子回来了!回来一起吃熊掌。逸芬也比不上的,因为她没有一起吃熊掌的向往。

  又一次电话响了。是女儿打来的。和小哥说了几句旅途长短后,只听小哥在重复她的话:你今晚不能回来?大林明天一早要出去采访?去多久?半个月?儿子拿着话筒,女儿清亮的声音在话筒里变成混浊的一片。老人靠在躺椅上,心想我的耳朵还不聋。

  最后,儿子说:那熊掌等大林回来吃。又加上一句:

  爸爸说的。

  约在大林走后的第十天,快到中午时逸芬打电话来,说有事不能回来。黄昏时分来了上海长途电话,老人说儿子、媳妇都不在,自己报了姓名。于是听见接线员问那边说不说话。

  老人直觉地感到那边有些迟疑,后来还是说话了,原来是大林。

  我明天上午回来。他直着嗓子喊,我的事办完了。

  好。小妹不在科里吗?

  她大概有会。那边很费劲地说,爸爸身体好吧?我没有别的事。

  老人回到躺椅上坐下,刚要向后靠又猛然坐直了,觉得浑身发冷。这不是女儿出了什么事?他头发晕,胸口发堵,呜,老人大声哼起来。他想去给女儿打电话,可是无论怎样也站不起来。黑毵毵的熊掌在他眼前晃了一下。儿子等回来了,一定要等女儿有人轻轻开门,那是儿子,他总是轻轻的。

  爸爸,你怎么了?不舒服么?儿子显然很累了,这时吃了一惊,倒提起精神来。

  小妹,她怎样了?老人心神不定地说。

  儿子迟疑片刻,讷讷地说:小妹很好。她没事。爸爸别担心。他越说越费劲。不过不过她下电车时摔了一跤,让人挤的,腿有点伤。

  她在哪儿?我去看她!老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,猛然站起来,手杖也不拿,便往外走。

  小哥忙拦住了。她住医院了。伤真的不重。还不信我么?

  老人又头晕,眼前金星乱迸。他好像看见那赭黄色的炮仗,一圈金D字儿正在飞舞。那没有点燃过的,再也点不燃的心爱的炮仗。不管怎样,现在还有熊掌呢。

  小妹,小妹一定得回来吃这熊掌!

  熊掌等小妹好了再吃他喘吁吁地坐回去。

  当然,爸爸放心。儿子叹了一口气。小妹一定回来吃熊掌。

  小妹的伤确实没有性命之忧,但也不轻。胯骨骨折,手术后上了石膏,住了约一个月医院。月季花开过了一次,深红的花朵给人一种丝绒的感觉。旁边一丛杏黄的,也有二十几个花苞了。

  等小妹快好了,逸芬忽然要到天津开会。她难得出差,现在有这个机会,小哥很支持,老人也说好。老人说好的时候,想起前天的电视新闻,一共十几条全是开会,各种各样的会在各地开,就没有别的新闻么?他曾想。

  逸芬要去两个星期,临走时特地对老人说:熊掌别等我。

  他回来了,小妹好了,就行了。说着,温婉地一笑。

  当然等你。老人严厉地说。

  过了一个星期,一个傍晚,小妹由大林陪着,回家来了。

  砰!她把前门一关,把拐杖放在走廊上,稳当地走进前厅。

  爸爸,看我的腿!就和没摔过一样。她张开两手,袅袅婷婷转了个圈,合适的深烟色西服裙没有遮掩住她轻轻的趔趄,到底还是不一样。老人说:你可不是演员,自己还是个大夫!

  女儿笑着,倚在老人身旁。孙子们出出进进,一个说西铁城,石英钟,另一个接道:领导世界钟表新潮流。大家哈哈大笑。不知谁开了灯,淡绿灯罩下的灯光比平时好像亮了许多。这时有人送来急件,女儿抢着收了。准是小哥的。

  小哥一看,却是老人的。

  信是一个领导机关来的,请楚秋泓先生前往庐山避暑,为期一个月,还可带家属一人。老人转脸看看女儿,这对她倒合适。小妹轻抚着老人的手臂,没有说话。

  再仔细看日期,三日后便要动身。虽然行期仓促,避暑也嫌太早,很明显这邀请原不在计划之内,但谁也不去想这些,高兴还来不及呢。

  10亿人口,有几个轮得上避暑?大林像是对自己说,又有几个吃得上熊掌?

  对了,小哥说,那熊掌就赶快吃了吧。逸芬说了,不用等她。

  老人沉吟着。儿子、女儿是一定要等的;逸芬、大林么,可以考虑。不过,缺了逸芬总不好,不大好。

  老人沉吟时,门无声地开了。逸芬悄悄走了进来。在明亮和热闹中,她显得那样窈窕轻盈,好像哪里飘来的一个影子。

  我的好嫂子!小妹随着孩子们涌过去,随即按住左腿。

  你回来得恰是时候!

  下星期的会和我关系不大,还有参观海港什么的,我就回来了。逸芬及时扶住了小妹,温婉地微笑。看了小哥一眼。

  这就好了。满意的心情如同温暖的潮水罩住了衰弱的心脏,滋润着总是昏昏然的头脑。露珠般晶莹的微笑又挂在枯皱的脸上。这边阳世间的该等的人都齐了。把熊掌拿出来看看,大林等会儿带着,明天早些送到店里去。老人的声音相当大,他觉得那连响带歇的炮仗会忽然响起来似的。

  逸芬走过放在走廊的冰箱,想到该开冰箱了,要好好擦一擦。依呀,她推开小天井的门,去拿熊掌。孩子们当然跟了过去,有谁叫起来:一层黄的,那是什么!三个大人也走过去看。只见一丛丛黄色的很小的小虫在熊掌上爬来爬去。

  骨头上出现了一个个小洞,还有小虫从里面爬出来。皮毛倒还依旧。

  老人也扶杖来到门前,怎样了?他问。

  谁也没有说话。

  怎样了呢?老人又问。大家让开了,老人看见熊掌还在逸芬手里拎着,凑近时,便看见那一层黄色的小虫正在慌乱地奔走,仿佛知道有什么大难临头。

  那些金色小D字儿又在眼前飞舞,掺杂着黑毵毵毛茸茸的一片。儿时的爆竹和老来的熊掌一起向远方飘去,飘远了,飘远了。他环顾围在身边的儿孙,心中却充满了无边的惆怅。

  惆怅也在向远方伸延,要把一切都笼罩起来。他摆了摆手,没有说话。

  熊掌很快给埋在月季花下。那杏黄的一丛已有一、两朵绽开了花苞,轻风拂起淡淡的香气,在空中缓缓地飘散了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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